在接近无限的左转弯道的尽头是一间并不算大，但是也不小的房间。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四盏煤油灯用昏暗的光线，勉强照亮了房间的大部分——除了正中央的柜台之外，到处都是成堆成堆的书，借着光线，能看见书堆中晃动的影子。不过即使如此，房间的边缘和死角部分仍然没有办法看清。
进入这个房间之后，艾博纳第一个反应是庆幸，虽然面前并没有漫山遍野的桃花，但是也没有怪物；而他的第二个反应，单纯凭借他所拥有的词汇是无法完全表达出来的，因为这家店的店主是真真正正做到了“表里如一”。
暂且不提地上摆放的东西有多杂乱，从刚刚艾博纳进来开始，他就已经看见了三只老鼠互相追逐着从他面前跑过，在他双脚前留下了一溜清晰的小爪印，跑在最前面的那只嘴上似乎还叼着一小块面包。至于整个房间的气味，应该是最符合他想象中的贫民窟的气味了：据说在那里，各种发霉腐烂的气味充斥着鼻腔，营养不良而瘦得皮包骨的贫民或躺或坐在墙角，他们身上都带着将死之人的气息，这种气息就算隔着两堵墙都能闻到。
“杜比尔！”梅涅瑟丝深吸了一口气，用比平时说话还要高八度的音量喊道，惊动了藏在房间各个角落的老鼠，从她们脚边、身后、还有面前的书堆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——应该是老鼠正在寻找躲避的地方。
“来了来了！”人声混着脚步声在她们头顶响起，“哒哒哒”的脚步声从头上左后方迅速移动到右前方。脚步声停下后，有什么东西正在沿着墙角向下移动，就外形上看，很像是个人，身材很瘦，不过却比艾博纳要矮小得多，像是一只大几码的地精。
也难怪这里会有这么多老鼠，对他而言，老鼠的大小就相当于正常人眼中的大猫，不论怎么看他都不具备驱赶老鼠的能力。也许他被老鼠追赶的可能性更大。
这只“地精”动作迅速地穿过地上几摞和他差不多高的书，踩着由下至上层层拉开的抽屉爬到了柜台上。踏上桌面后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，把灰色破旧的衬衫袖子仔仔细细拍了拍（虽然艾博纳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拍的地方，毕竟这件衬衫已经和灰尘的颜色十分相近了），又理了理衣服领子，清了清嗓子后才开口：
“欢迎光临‘杜比尔的魔法书铺’，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？”
他的声音充满了商人的音调；凹陷在眼眶内的小眼睛在这间昏暗的房间内发出精明的光芒，与其说是像猫倒不如说是鬣狗，他一定是那种会把腐肉的价值全部搜刮干净的那种人；硕大的鹰钩鼻占据了整个脸的三分之一，凭借这么大的鼻子他肯定能比别人还要快地闻到金钱的气息；贴着脑袋耳朵和侏儒兔一样高高竖起，偶尔转向老鼠发出动静的方向。
真的像一个地精，如果这个物种真的存在的话。
“看上去你比之前变得更小了，没有按时吃药么？”梅涅瑟丝没有提及买书，而是在询问他的身体状况。
“诶？你是……”杜比尔先是迟疑了一下，绿豆大小的眼睛眯起来盯着梅涅瑟丝，看了一会儿后从自己的衬衣左胸口袋里拿出了半块镜片，用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把它箍住，举到左眼前。
“啊！梅涅瑟丝！没想到您居然来了！”杜比尔皱巴巴的脸在笑的时候会整个摊开来，咧开的嘴角快要够到耳朵，双眼也会睁大到原来的两倍大小，“我这里之前进了不少古老的魔法书，您要不要看看啊？”
“别岔开话题，上次见面你可没有缩小到这个地步，你现在可是比上次起码矮了三个头。”
“诶呀，您又不是不知道，这年头魔药的原材料都比以前要贵上好几倍，更别说魔药成品了，我，我怎么舍得花这么多钱买抑制缩小的药啊。就把吃药的频率从每天一次降到一周一次了。”
“我应该和你讲过这种诅咒是终生不可祛除的吧？要是再这么缩小下去，这里的老鼠都能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给吃了。”
“放心放心，我在床边准备了足够的捕鼠器，睡觉时绝对是安全的！”杜比尔拍着胸脯保证道，然后把眼镜片收了起来，沿着一层层逐渐拉开的抽屉走下木桌，跑向一座书堆。
“您来看！这里的书都是我专门挑出来的，绝对是珍品啊！”杜比尔拍着和他差不多高的书堆说道。
梅涅瑟丝拎起裙边，小心翼翼地从书与书之间穿过，走到杜比尔身边。艾博纳虽然安静地跟在梅涅瑟丝身后，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四周书本的封面。
“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在这里可以准备几个书架的吧？把书放在地上你就不怕被老鼠啃了。”
“哎呀，书架多贵啊，而且还得请人运进来，现在工人工资可不低啊，光是请人帮我搬书就已经很麻烦了。”为了方便对话，杜比尔站到了书堆边的椅子上。
“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自己的这个毛病上。”
梅涅瑟丝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，书名似乎是用希腊文写就的。艾博纳并没有学过这语言，也不了解书中具体说的什么，他只能看懂四周几本书的书名。
“这本的价值比你想的要低得多，这本书用希腊文记载了东方的魔法学说，这个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伪造品或者是翻译作品。”梅涅瑟丝把书递给站在了椅子上的杜比尔，如果不站在高一点的位置，他很容易被人忽视，“后者还好，如果是前者的话，可信度就基本归零了。不过就算是翻译作品，在语言转化的过程中也会给原文带来相当大的损失，对于专业的魔法学者来说，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。”
“那么其他的书呢？”杜比尔接过梅涅瑟丝递过来的书，随手往一旁的其他书堆上一放，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望，“总不可能这些书都一文不值吧？”
“一文不值倒不至于，毕竟不是所有想学习魔法的人都有鉴别魔法书的能力，刚刚那本你要是想拿去哄骗初学者的话，倒是很好的想法。”
艾博纳看见杜比尔的眼角抽动了一下，嘴角不受抑制地扬起，转身又把那本书拿了起来，放在了另一堆书上。也许他对每一堆书都有分类，例如“一文不值”类以及“坑蒙拐骗”类等等，只是这个分类是在心里进行的。
梅涅瑟丝翻看着另一本书，似乎是用什么奇特文字写成的。所有的文字都是由意义不明的图形构成，看上去有点像楔形文字，可两者又有着根本的不同：这类文字并没有任何的规律可循，就算是来自东方的汉字，也有最基本的结构和构成文字的基础元素：例如横、竖、折、勾之类的。但是面前的文字却不存在任何可以找到的规律。
“你对这些书评判的依据是什么？该不会是只要是你看不懂的就是好书吧？”
“不不不，我怎么可能会是怎么肤浅的人，当然还有里面法阵的绘画是否精美诸如此类啦。”
梅涅瑟丝眉毛颤抖了一下，瞥了一眼杜比尔，似乎是想说什么，但还是放弃了。
“这本书你打算怎么卖？”合上书之后，梅涅瑟丝这么问道。
“这个嘛，我又看不懂，也不是什么行家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价啊。”杜比尔搓了搓手，他的手应该很脏，搓下来不少黑色的污垢，落在了椅子上，“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，就按您的想法给吧。”
“行，那我就看心情了。”梅涅瑟丝把书收好，放在了艾博纳的背包里。
“还有没有什么魔法入门类的教材？例如《基础魔药学》，最好是译本，毕竟我的小白鼠还没有学会其他的语言。”
“《基础魔药学》？啊！这个……不好意思啊，之前被我卖给别的客人了，现在正好缺货。”杜比尔收起了脸上的笑容，眼睛转了几个骨碌，两只手像是苍蝇一样互相搓着。
梅涅瑟丝盯着杜比尔，没有说一句话，但是却让杜比尔坐立难安，他搓手的频率越来越快，脚下搓出了不少泥条。
“艾博纳，去柜台后面最右边的那堆书里面找找。”梅涅瑟丝直接用命令的语气说道，就像这里是她开的店一样。
“小鬼！我警告你！你要是敢动我的书，我就跳到你脸上把你的鼻子给咬掉！”
“你要是敢伤他一下，我就先把你的脸给烧了！”
艾博纳刚探出一步，又呆愣在了原地，他不知道该听谁的，只能看着两个大人——准确来说是一个大人和一个“地精”争吵。
“梅涅瑟丝，念在你是老顾客的情面上，我不想和你在这个问题上吵。我身为一个书商，就没有看书的权利吗？”
“杜比尔，你想看书我不阻止你，但是你要是在学习方面都打算偷工减料，那就是对魔法的侮辱。”
“我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更加方便的治疗方式而已，凭什么说我是偷工减料？”
“永远不要试图在我的面前隐藏魔法的痕迹。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吗？从刚刚一进门我就闻到了，你在阁楼上偷偷制作魔药对吧？而且用的原料就是来自这个房间——这些老鼠的尾巴。”
杜比尔不再争辩，显然是被说中了。从表情来看，他的心理防线正在逐渐崩溃。
“你以为普通老鼠的尾巴可以代替人面鼠的尾巴是吗？来自未知的生物就算在外貌上和已知的生物相似，内在也不可能相同。阁楼传来的气味还带有洋葱的味道，你不会是想用洋葱来代替水仙吧？”梅涅瑟丝看着杜比尔的眉毛一点点地塌下去，说话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，也许是杜比尔这点真的将她激怒了吧。
“你要是真心想学，我自然不会拦着你，甚至说要是遇到了问题我很乐意帮你。但是你就算在这个方面也不愿意投入，而是想着寻找替代品，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是真心的？”
最后一个字音落地之后，杜比尔瘫坐在桌面上，低下的头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，原本就瘦小的身材整个缩在了一起，看上去像是断了线的木偶。
梅涅瑟丝也不再说话，很显然刚刚的争论是她赢了。她走到柜台后，很快找到了想找的那本《基础魔药学》译本，递给了艾博纳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示意离开。
“哦对了，反正你从来都不缺钱，那我就不直接付钱了，改用魔药支付吧。”走之前，梅涅瑟丝抛下这么一句话，“别的药估计你也没兴趣，就给你抑制萎缩的药吧，按照这两本书的价值，就先给你三个月份吧，如果那本书的价值不止这么点，我会继续追加的。”
杜比尔在这时抬起了头，脸上没有摆出笑容，像一张白纸一样空白，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情感。他用手撑着从桌面上站起来，先拍了拍自己的裤子，再把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，用袖口揩了揩眼角，挺起胸膛，对着梅涅瑟丝大声说道：
“谢谢光临，欢迎下次再来！”
梅涅瑟丝瞥了一眼杜比尔，带着艾博纳离开了。
“记得按时吃药，我可不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要拿放大镜找你。”
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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